养父

　　1
　　
　　36岁的时候他才有了我。我管他叫爸爸，但我却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我是他深秋在一个桥底下捡来的弃婴，那时他还是一个光棍，路过桥时听到隐隐约约小孩沙哑的啼哭，往桥底下一钻便白白捡了一个女儿。
　　
　　他兴奋地把我抱回他一无所有的家，笨拙地解开棉衣的扣子，把我贴在他裸露的胸膛上，我沙哑的啼哭并没有因他胸膛的温暖而停止，他焦急地在屋里转来转去，黑黝的脸上露出一脸高兴，邻居高奶奶听到哭声跑过来，看见他怀里的我惊奇地问：“哪儿来的孩子？”“捡的，村东大桥底下捡的。”高奶奶说：“那你有罪受了，自己都养活不了。小孩怎么老是哭啊，会不会是饿了啊？”这时他才忙着去找吃的。可是除了四壁空墙他什么也没找到。高奶奶“哎”了一声回家拿了条饼干给他，他沾着水给我吃了。那时的我竟真的不哭了，张开小嘴含着润湿的饼干，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未来的新爸爸。
　　
　　小时候的我并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经常惹事，还和男孩子打架。他一生气就用他粗壮的手狠狠地打我的屁股。但我还是对他很依赖，除了他，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乎我。那时他要出去当小工，怕我出去惹事，就给我准备好一天的饭把我锁在家里。晚上他一身疲惫的回到家，我就会攀到他的肩膀上，亲昵的在他面前撒娇。
　　
　　九岁那年，和一个小男孩打架。他说我是没人要的小黑孩，是爸爸从桥底捡来的弃婴。我跑回家问他，他的脸痉挛似的颤抖着，没有说什么。
　　
　　于是，我知道了，我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他，只是收留了我。
　　
　　2
　　
　　他一辈子都没有娶老婆。在捡到我之前，他攒了好几年的钱，就是为了等攒足了钱从人贩子手中买个女人。但我的介入打破了他娶老婆的计划，他不但把攒下来的几千块花光了，还得起早贪黑赚钱供我上学。
　　
　　在我六岁那年，也就是他42岁的时候，他曾把一个胖胖的女人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领到家里。我并不是很喜欢这三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甚至有点憎恶。他说，这个人从今往后就是你的妈妈了。小北，还不快叫妈妈。我用陌生的憎恶的眼光瞪了那三个人好久，直到他们都被我看得毛了，一脸的尴尬。我才哼了一声扬长而去。那个女人的出现让父亲更加忙碌，我能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许多时候，在我睡醒一觉后还能看见那个女人坐在椅子上纳鞋垫。我问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她说你爸爸还没回来呢。奇怪的是父亲一惯暗淡清瘦的脸庞渐渐丰满有光泽，我想那段时光应该是他最幸福的时刻吧。我还想那个女人的确是有些本事的吧。
　　
　　那娘仨和我们住了大约有两个月就消失了，起因是那个女人在晚上和他吵了一架。他似乎火气很大，重重地在那个女人的脸上扇了两下。黑暗中我被他们的吵闹吵醒，他从来没发那么大的火，脸因激动而涨得通红。那两个孩子蹲在墙角浑身颤抖地泪流不止。他的两巴掌促使女人拉着她那两个孩子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们的日子恢复到从前的样子，甚至，还不如从前。他的脸又暗淡无光泽，黑瘦蜡黄，就像大病初愈的样子。他比以前更加沉默，喜欢一个人无声地蹲在墙角，喜欢一个人喝闷酒，喜欢无缘无故地对我发火，动不动就拳脚相加。
　　
　　我和他的话越来越少，近乎淡漠。
　　
　　3
　　
　　我的学费拖了又拖，好在学习很好，班主任也知晓我的困境。清贫的日子让我一直很自卑，无缘由的我会陷入莫名的沉默。我没有几个朋友，喜欢一个人独处，更确切点说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坎坷的身世。念高二时，忽然有一天，他找到我所就读的学校，并颇费力气的找到了我。而我从未告诉过他我在哪个班级，不识字的他能找到我一定费了一番功夫。他显然有些激动，递给我两个苹果说：“小北，以后你就回家吃饭吧……”我并没太在意他在说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向四周看看，我不希望班里的同学看见他，我怕他们看到他脏的缀着水泥白灰的裤腿，开了线又很笨拙的缝合在一起的毛衣袖口，以及和他年龄不相称的脸上的沟壑。但我的脸还是唰一下子就红了。一个十七岁少女潜心建构的自尊大厦就因他那一次偶然的露面而危危欲坠。
　　
　　“那么远，怎么回去……”家离学校有五十里路。我怔怔地看着他，希望他说完就快点走。“我找了份工作正好在你们学校附近，就顺便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子，以后你吃饭就方便了，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他似乎有些结巴，脸也憋得有些红。53岁的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许多，力气都被无情的岁月消耗殆尽，又不识字，真的有点怀疑人家会要他。
　　
　　“这是你的学费，拖了那么久，好好给你老师解释解释。”握着那薄薄的一沓钱，心里却沉甸甸的，我不清楚那是他流了多少汗水攒出来的。
　　
　　实际上我并不是每天都到他租的小屋里吃饭，他每次叫我，我总是以课业重、打扫卫生等为借口推辞掉，每次他总是把我当作客人一样的客套招待，他总是说：“小北，你不要舍不得吃，看你瘦的。爸爸有钱……”我有些凄然，要是有钱何必拖到现在才给我啊？
　　
　　4
　　
　　得知我顺利地考取省城的师范大学后，他像一个孩子似的老泪横流嚎啕大哭，声音呢喃不知嘀咕些什么，然后就变了个人似的说：“我江得禄这辈子没白活，我是无梁殿最牛逼的，我的闺女是大学生，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不过炫耀没过多久就烟消云散了，6000多的学费让他一筹莫展。他的脸上又愁云密布，整日里唉声叹气，大口大口地抽着自制的劣质烟卷。
　　
　　没有谁愿意把钱借给他这个光棍汉。因为我只是他捡来的孤儿，没有人相信我长大后会替他还债，他们都怕辛苦赚来的钱打了水漂。几乎所有的人都这样劝他：毕竟是别人的孩子，能把她养大就已经很不错了，回来认不认你还是一回事呢……当他把从最亲近的亲戚那里借来的2000多块钱交给我的时候。他一脸愧疚地说：“你坐车先到学校报到，我再等等，一个远房亲戚说明后两天会借给咱3000……”
　　
　　我到学校后不到两个小时他竟然也到了，并且给我带来了4000块钱，他说：“那个亲戚真办事，听说你考了省城大学，二话没说就给了我4000。”我信以为真。他又恢复到刚听到我考上大学时的兴奋，在校园里转了好几圈。我陪他在学院餐厅里吃了一顿饭，那是他第一次在档次那么高有那么多人的地方吃饭，也是最后一次，至我大学毕业他再也没来过我的学校。虽然在我上大学不久他也在离我不是很远的一家小餐馆里找到了一份刷盘子的活。
　　
　　他刷盘子的餐馆我去过，逼仄拥挤的过道里，堆满如山的盘子、碗筷。他戴着胶皮手套，埋头把那些剩的饭菜倒进一个泔水桶，然后放到一个大塑料盆里，倒上洗衣粉，用一块抹布抹干净，再在一个稍干净的盆里涮几下就算可以了。每天他最忙的时候就是中午和晚上，那里就餐的人多而餐具并不是很多，他就等在那个小过道里，撤一桌餐具就刷一次。稍有怠慢，老板就会大发脾气。对于老板无情地呵斥，他总是卑微地低头一言不发，因为他明白老板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快速地把盘子抹干净的廉价劳动力。而他，需要的是每天十几块钱和一日三餐，其它的也就无所谓了。
　　
　　上大学的四年，我们没有回过一次山村里的那个家。他在餐馆附近租了房子，也没空回家。每月月初他照例都会在那间小屋里给我留下生活费，尽管我很少拿。其实学院勤工俭学和三份家教的收入足以支付我的生活费。逢年过节我们就呆在那间出租小屋里，简单而温暖，毕竟，他是我在这所城市里惟一的亲人，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知道的，惟一的一个亲人……
　　
　　5
　　
　　凭借优异的成绩，我很容易就在省城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工作不久就有一个出色的同事林对我表示出了好感，他儒雅洒脱，待人真诚，父母都是中学的教师。我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世。对他说如果我是一个孤儿，仅有一个刷盘子的养父，那么你还愿意和我来往吗……
　　
　　林说：“我要娶的是你，如此而已。”
　　
　　在小餐馆找到他时，他正在挨老板的训，满脸通红。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羞愧过。偷偷地问旁边的人，竟然是他觉得撤下来的一盘牛肉条扔了可惜，就自己拿了吃，谁知正好被老板看见……老板的话尖酸刻薄，不堪入耳。我再也无法忍受，狠狠地甩出了一句：“就是打工也不给这样没教养的人干！”抓起他的手就走……
　　
　　泪如滂沱大雨落个不停。我说：“林，这个就是把我养大的父亲，你还愿意娶我吗？”到这时他才知道那个一直跟着我的男孩是我的男友。他不知如何是好，觉得给我丢了脸，像个孩子一样低着头拽衣角。林的眼睛湿湿的，一把把我拥在了怀里：“你有这样一个伟大的父亲，我真羡慕你……”
　　
　　他对林很满意。林顺利地就让我从同事蜕变成他的妻子。
　　
　　婚后我对他说：“爸爸你就搬到我们那里住吧，也别再找什么工作了，我俩的工资完全可以养活你。你可以颐养天年了。”他只是笑笑，说：你们要是真的孝顺，就让我回老家过晚年吧……”
　　
　　我和林送他到乡下的老家，坐在车上，他话篓子一样说个不停：“做了四年多的城里人，可见过世面了，回去和那帮老家伙有话拉了；我江得禄这辈子最牛逼的就是有这么个争气的好闺女；在城里要好好工作，就算吃亏也别赚小便宜；也不知道那些乡亲都怎么样了……”一路上他就这样唠叨个不停，多而凌乱且无章法，想到哪儿说到哪。我和林装作没听见似的任他自言自语，不时“哦”一声算在听他说。
　　
　　到了村子，我立即傻了眼，原来房子的位置盖起了新的平房，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说：“这不是我们的了，四年前就不是，那阵子你考上了大学，钱不够，我就只好把房子卖了，当时怕你不同意就先让你走……”他说得很平静，我的心却在那一刻揪得很痛。高奶奶在一旁泪眼婆娑有点哽咽地说：“小北，要好好孝顺你爸啊，他为你舍弃了很多东西，当初那个女人铁定了跟你爸爸的，但是她非得让你爸爸把你送人，他舍不得你，那个女人只好走了……”“爸爸……”我扑倒在他的怀里，眼泪泛滥着汹涌而出，流在他那温暖而柔软的心间……